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2 17:59

说说解人难得

本帖最后由 欧德绪 于 2020-9-12 18:02 编辑

    《世说新语》中有一则故事,说的是东晋名人谢安年少时,请名士阮裕讲解公孙龙的《白马论》,阮裕写了一篇论说白马非马的文章给谢安看。谢安未能马上看懂,于是再请教阮裕,以求个明白。阮裕为此而感叹说:“非但能言人不可得,正索解人亦不可得⑴!”    阮裕所谓的“能言人”与“索解人”,是指能将道理阐述明白的人和寻求透彻理解的人。“能言人不可得”,是阮裕自谦之语;“索解人不可得”则是对谢安的夸赞。谢安小小年纪,对读不懂的文章能力求问个明白,也确实值得赞扬。故事中的“索解人”,后世就成了典故。如《全闽诗话》:“信乎,寸心得失如飲水者之冷暖自知,正复索解人不得也⑵。”意思是说,只有写文章的人自己才知道得失何在,要找一个能透彻理解作者心意的人是很难的。此处用典,实际上已改变了“索解人”的原意——其原意是寻求透彻理解的人(索解之人),而不是寻找一个能透彻理解的人。在原来的故事中,如果也按《全闽诗话》这么讲,就是讥讽谢安理解能力差了,一代名士阮裕应该不会这样去说一个虚心求教的少年。大概是像谢安这样不懂就问的人少,而不懂装懂的人多,这个典故又生出一个成语:强作解人。后人用典多了,“解人”便成为一个常用的词语。《汉语大词典》解释作:“见事高明,通解理趣的人。”其实对于阅读诗文来说,解人就是能透彻理解诗文内涵与妙处的人。    自有了《世说新语》的这个典故,解人难得的慨叹就常有所闻。清初批评大家金圣叹,专门对“解”字作了诠释,更让人觉得“解人”非常人做得。“解之为字,出《庄子养生主》篇,所谓解牛者也。彼唐律诗者有间也,而弟之分之者无厚也。以弟之无厚,入唐律诗之有间,犹牛之謋然其已解也⑶。”解牛的庖丁,一把刀用了十九年,解牛无数,刀还像新磨出来的一样。那解牛而刀锋不碰筋骨的功夫,实在是神乎其神。把分解唐诗的功夫比作庖丁解牛一般,恐怕也只有金圣叹敢这么自夸,其它人谁敢如此大言不惭呢?金圣叹还对解诗设了一个极高极严的标准:“设使有一丝一毫不出于古人之心田者,矢死不可以搀入也⑷。”    到得清朝末年,又有一个大师说到解人。王国维先生《人间词话》云:“南唐中主词‘菡萏香销翠叶残,西风愁起碧波间’,大有众芳芜秽,美人迟暮之感。乃古今独赏‘细雨梦回鸡塞远,小楼吹彻玉笙寒’,故知解人正不易得⑸。”这里提到的南唐中主词,就是李璟的那首《山花子》。王国维先生因看出了“菡萏”句有《离骚》名句的意蕴,便不客气地把只知赞赏“细雨”句的人都排除出解人行列了。这一声慨叹,较之金圣叹真是有过之无不及。因为,在王国维先生看来,从李璟写出《山花子》到清末,也就他一个是这首词的解人。解人难得,难解的到底是什么呢?阮裕所叹,是写得明白难,读得明白也难。这里难解的内容是指写文章人想要表达的意思,也就是现代诠释学所说的作者意图。《全闽诗话》用典,在所谓难解的内容上是与此一致的。金圣叹的难,是要从似乎浑然一体的八句诗(律诗)中看出可以下手做分解的间隙来,也就是说解诗要有独到的眼光,能抓住解诗的关键处,并且务必要探求到古人之心。所谓古人之心,就是诗人寄寓在作品中的思想内容。王国维先生则认为能看出古今文人雅士都称道的好,还不算能解诗,而是要看出别人都没注意的妙处,才可称作解人。    对于这样的难解,现代诠释学又是怎样看待的呢?首先,作者意图的难解,按现代诠释学的观点,已不再重要。现代诠释学认为,作者写出作品后,解读权就归读者所有,作者一般不会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意图强加于读者。事实上绝大多数文本的解读都是在不了解作者意图的情况下进行的。所以“作者前文本的意图——即可能导致某一作品产生的意图——不能成为诠释有效性的标准,甚至可能与文本的意义毫不相干,或是可能对文本意义的诠释产生误导⑹。”由此看来,尽管要解出作者意图确实很难,但我们并无必要去为这个“难”着急担忧,所谓得失冷暖,就让作者寸心自知去吧,读者尽可以自顾自地去读(当然能知道作者意图,作个参考也未尝不好)。至于解读得好不好,也不是以能否读准作者意图为标准了。    王国维所主张的见常人之未见,便是现代诠释学所谓的读者意图。一个作品出来,每一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解读。可以说,只要不去拾人牙慧,每个人的解读都是不一样的,换言之,人人都有见人之所未见的本事。当然,个人的见解是否合理,能不能被常人接受并引起共鸣,差别是很大的。而这也正是体现解读能力高低的关键之处,是解读难之所在。也可以说,能独具慧眼,在诗文中解出常人未见之妙处,或者说能对诗文另作新解、别解,并赢得共鸣,是解读诗文的一种境界,一种不易达到的境界。    那么,以庖丁解牛比喻解诗的金圣叹与慨叹解人不易得的王国维,他们自己是不是独具慧眼的解人呢?答案是肯定的,有他们的文章、著作为证。且各举一例如下:    金圣叹《批唐才子诗》《杜诗解》,处处都是独到的解读。这里只引他解读崔颢《黄鹤楼》的一节:“通解细寻,他何曾是作诗,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,看见道理却是如此,于是立起身,提笔濡墨,前向楼头白粉壁上,恣意大书一行。既已书毕,亦便自看,并不解其好之与否,单只觉得修已不须修,补已不须补,添已不须添,减已减不须减,于是满心满意,即便留却去休回,实不料后来有人看见,已更不能跳出其笼罩也。且后人之不能跳出,亦只是修补添减俱用不着,于是便袖手而去,非谓其有字法、句法、章法,都被占尽,遂更不能争夺也!”就此一节,便可见金圣叹解诗的别具一格。“纵横批评,明快如火,辛辣如老吏。笔跃句舞,一时见者,叹为灵鬼转世⑺。”这样的解人,实在不可多得。    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点评词作,也是备受推崇。其中有一则说:“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:‘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’此第一境界也。‘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’此第二境界也。‘众里寻他千百度,回头蓦见,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。’此第三境界也。此等语非大词人不能道。然遂以此意解释诸词,恐为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⑻。”王国维从三首古词中各取一句,组合为成大事业、大学问的三种境界,解读之新,连他自己也觉得词作者本人恐怕不会同意。然而如今谁人不认同这三境界的概括实在是既形象又贴切呢?    这样的解人,古往今来,虽说难得,却也并不少见。如叶嘉莹先生解《青青河畔草》,一反众说,认为“空床难独守”不只是写倡家女心中的矛盾挣扎,“难独守”三个字,“实在是写尽了千古以来人性的软弱!写尽了千古以来人生所需要经受的考验⑼!”解读深刻而新人耳目。再如辜鸿铭先生,在辫帅张勋过生日时,将苏轼的“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”两句诗作为寿联相赠,而诗中“擎雨盖”与“傲霜枝”暗指清朝的大帽与辫子。辜先生是一直拖着小辫的,如此自嘲嘲人,堪称一绝⑽。再如日本学者小川环树解辛弃疾词,“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”,一般人都认为“可怜”有“可惜”意,表达思都之人对视线被阻的怨恨,而小川先生认为是表现作者眷恋之情,因为辛弃疾是在北方长育的,无数群山那边有他怀念的故乡。这样的新解,言之成理,令人折服⑾。还有将“一枝红杏出墙来”解作女子有外遇的,诗作者有灵,恐怕会气破肚皮,但如今世人谁不知“红杏出墙”的言外之意呢?只可惜,无从考证谁是别解“红杏”的第一人。还有众多传世的诗话、词话的作者,应该都无愧解人之称号。    独到的解读,其实就是一种创作,其意义甚至并不亚于原文本的创作。接受美学认为,作者完成的只是文本,遇到有鉴赏力的读者,才成为作品。而传世的经典作品,正是有人不断地做出新解别解妙解,从而不断地为其注入新的生命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阅读文学作品,应该鼓励独到的解读,宽容新解别解乃至误解。说得极端些,即便是误解也比复述别人的解读有价值。因此,容不得不同解读的态度是不可取的。金圣叹自是解诗高人,但他骂起人来,也是极厉害的。例如,他认为“清新庚开府,俊逸鲍参军”,并非是夸赞之语,因为好诗的标准是温柔敦厚,而非清新俊逸,随即又说:“此非文人相轻,实是前辈定论,不似后人一片犬吠也⑿。”主张性灵说的袁枚也是解诗大家,但在《随园诗话》中却有“余读钱注杜诗,而知钱之为小人也⒀”。钱谦益是失了气节之人,但这恐怕跟注杜诗无关。不因人废言,不因言废人,这才是大家应有之胸怀。    当然,也不是所有的新解、别解都应宽容。人类阅读史上那些故意别解诗文,罗织文字狱,害人性命的勾当,是不容宽恕的罪恶。搞这种恶解的人,是历史的罪人,真有上帝,也不会宽恕。
注释:⑴徐震堮著《世说新语校笺》,中华书局1984年2月版,P117⑵引自《全闽诗话》电子书⑶《金圣叹批唐才子书·杜诗解》,中华书局2010年11月版,P5⑷同上,P9⑸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,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版,P14⑹安贝托·艾柯等著,王宇根译《诠释与过度诠释》,三联书店2005年11月版,P11⑺同⑶,P69,P1⑻同⑸,P31⑼叶嘉莹《〈青青河畔草〉赏析》,转引自《语文读本(必修四)》,江苏教育出版2004年12月版,P79⑽胡适《记辜鸿铭》,转引自《语文读本(必修二)》,江苏教育出版2006年6月版,P99⑾小川环树著《论中国诗》,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版,P234⑿同⑶,P260⒀袁枚著《随园诗话》,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7月版,P320

吾闽 发表于 2020-9-12 18:23

文字之狱,也是秉持诠释之学。闲侃一记。

吾闽 发表于 2020-9-12 18:25

愿意追溯的人难得。别出新意的人也难得。

田园风 发表于 2020-9-13 14:32

“非但能言人不可得,正索解人亦不可得⑴!”   拜读!

金水桥边 发表于 2020-9-13 17:26

宽容新解、别解甚至误解,但对恶解是不可饶恕的。学习好文,问候先生!

墨生 发表于 2020-9-14 10:00

恶解,主观有意,意不在善处。恶解,多半掺杂人事,有不如无。

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7 09:24

吾闽 发表于 2020-9-12 18:23
文字之狱,也是秉持诠释之学。闲侃一记。

确实如此。恶解也是读者的权利之一。问题是行使这样的权利,很可能剥夺了他人的生命权。

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7 09:25

吾闽 发表于 2020-9-12 18:25
愿意追溯的人难得。别出新意的人也难得。

所言甚是。谢谢首席赐评。:handshake

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7 09:26

田园风 发表于 2020-9-13 14:32
“非但能言人不可得,正索解人亦不可得⑴!”   拜读!

谢谢读帖。问好您。:handshake

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7 09:27

金水桥边 发表于 2020-9-13 17:26
宽容新解、别解甚至误解,但对恶解是不可饶恕的。学习好文,问候先生!

谢谢常管光临。也问好您。:handshake

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7 09:28

墨生 发表于 2020-9-14 10:00
恶解,主观有意,意不在善处。恶解,多半掺杂人事,有不如无。

您说得对。恶解者,主观有恶意也!谢谢您光临赐评。:handshake

金水桥边 发表于 2020-9-18 07:56

欧德绪 发表于 2020-9-17 09:27
谢谢常管光临。也问好您。

:handshak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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