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应嫌屐齿印苍苔，小扣柴扉久不开。 春色满园关不住，一枝红杏出墙来。 叶绍翁的这首小诗贡献了两个成语——春色满园与红杏出墙。其中红杏出墙特别有意思，生出了一个跟原诗毫无关系的比喻义——喻女子偷情，不守妇道。不知此喻义始于何时，若是作者在世时就有这般解说，那是会被气坏的——花园主人多半是诗人好友，诗人怎么可能吃了一次闭门羹，就嘲讽好友戴绿帽呢？ 将诗中描写春天的词句解出情色意味来，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妙句：春宵一刻值千金（苏轼《春宵》）。只要说到此句，几乎人人心领神会，这是指新婚之夜或男女欢爱之时。当然这意思也是无法从苏轼原诗中去验证的。 这种将诗中词句摘离出来解读，全不顾及其在原诗语境中的含义，被称之为断章摘句或断章取义。 断章取义，在今人眼里无疑带有贬义。若是说某人断章取义，那就是批评他不顾及全篇而孤立地解释词句，有意无意地曲解了他人本意。然而，在中国阐释学历史上，断章取义亮相之时，全然是高雅的形象。 那是在春秋，一个言必称《诗》的时代。无论是在各诸侯国之间还是君臣官员之间的交往论说中，最佳辞令就是引自《诗》中的章句。正如孔子所说：“不学《诗》，无以言。”⑴一个与《诗》不熟的人，无法娴熟地引诗为言，在当时可能很难谋得官职。而这种借《诗》中章句来表达自己意见的行为就被称为赋诗言志，也叫赋诗断章，也叫断章取义。断章，表明只引用诗中的个别章句；取义，强调只为表达自己的意思（与原诗本义无关）。且举个例子来看： 襄公十四年的时候，诸侯国的大夫跟从晋国讨伐秦国，以报栎地战败之仇。晋悼公守在边境上，派手下六位将官率领各诸侯国的军队进攻。到达泾河时，诸侯军队不肯渡河。晋国的叔向去见鲁国的叔孙穆子，问他作何打算。叔孙穆子赋诗道：“匏有苦叶，济有深涉。深则厉，浅则揭。”叔向一听便明白鲁国军队是一定要渡河的，于是也回去准备渡河的船只。⑵ 《诗经·邶风·匏有苦叶》按《毛诗序》是刺卫宣公跟夫人夷姜并为淫乱的。⑶学者余冠英先生则解为女子怀念征夫的诗。⑷叔孙穆子念其首章，是怎么表达出一定渡河之意的呢？有两种解释。一是说穆子借“深则厉（水深连衣过），浅则揭（水浅提衣过）”，表明无论泾河深浅都要渡过去的意思。还有一说是穆子借匏（葫芦）来表态，因为葫芦虽苦不能食用，但可以做浮囊，助人渡河。⑸《匏有苦叶》的本意，跟军队渡河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，然而不仅穆子断其首章表明了态度，而且叔向也是一听就明白，立即部署后续行动。断章取义在那个时代就是这样通行而有效的解诗用诗的法则。 然而断章取义的风光并不长久。到战国时代，孟子提出“知人论世”、“以意逆志”，立马取代断章取义而成为主流解诗法则。⑹解诗不能脱离全篇，不能置原诗本意而不顾，成为解诗的基本共识。但是，退位的断章取义并没有退休，作为一种别样的解诗方法，始终保持着它的活力。“红杏出墙”、“春宵一刻值千金”就是证明。当然，可作证明者又何止此两例。单看从《诗经》中摘取的此类成语就不少。且举三例如下： 逃之夭夭。出自《周南·桃夭》：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。”本义是桃树长得很茂盛，只因“桃”、“逃”同音，就以“逃之夭夭”形容逃得无影无踪。这是新义与本义最毫不相干的一例。 求之不得。出自《周南·关雎》：“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。”本义是求她总是得不到，作为成语，那意思却成了意外地遂了心愿。一是得不到，一是得到了，本义与新义恰恰相反。 燕尔新婚。出自《邶风·谷风》：“宴尔新昏，如兄如弟。”本义虽也是说新婚快乐，但那是一位弃妇指责前夫与新欢作乐之辞。作为成语，已是意在真诚地庆贺新婚快乐。本义与新义在感情色彩上完全不同。⑺ 也许因为《诗经》是断章取义的范本，故后世继续有人故意摘句而解。南宋杨万里云：“‘谁谓荼苦，其甘如荠。’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。”此处引的两句诗也出自《邶风•谷风》，原意是用“荼菜虽苦，我却觉得甜”来反衬弃妇心中的痛苦，杨万里则用来形容读书之法，要善从苦中读出甜来，从最苦的味道中读出最甜的滋味来。⑻ 再举一个近人绝妙的断章取义之例，那就是王国维的三境界说：“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，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：‘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。’此第一境界也。‘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’此第二境界也。‘众里寻他千百度，回头蓦见，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。’此第三境界也。此等语非大词人不能道。然遂以此意解释诸词，恐为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。”⑼王国维从三首古词中各摘取一句，组合为成大事业、大学问的三种境界，解读之新，连他自己也觉得词作者本人恐怕不会同意。然而断章取义而得的三境界之说，实在是既形象又贴切，谁会觉得不妙呢？ 还有一些被引用的词句，似乎感觉不到是断章取义，那是因为没有去深究原义。比如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，被缩略为贺寿的成语“古稀之年”。然据日本学者考证，在杜甫《曲江二首》中，七十并非指人寿，而是特指当时官员退休的年龄，原句是说人能到七十岁退休的很少。⑽再如“山外青山楼外楼”，在林升的《题临安邸》中只是景色好又繁华的意思，但总让人觉得也含着山外有山、人外有人之意，于是乎就有了“山外青山楼外楼，强中更有强中手”的顺口溜。再如“桃花依旧笑春风”，在去年新冠被基本控制后，有人引来形容经济社会逐步恢复正常的喜人情景，而这与崔护《题都城南庄》诗中用以慨叹物是人非的本义还是有差异的。 断章而成妙语，一般来说，就是一种角度特别的解读，并不会影响对原诗整篇的诠释，相反还会有丰富原诗诗意促进原诗传播的作用。比如红杏出墙的别喻，并没有让人觉得原诗就是一首刺淫之诗，只是让它知名度更高，传播更广。但是，也不能否认断章取义确实存在着另外一面。作为一种不顾及全篇的解诗用诗的方法，如果将其解得的意义就认定为全篇之意，那么产生错误解读也就在所难免了。例如： 《左传》中襄公十五年，楚国选贤用能，任命了一批官员，得到有识之士好评。评说中，摘引了《周南•卷耳》中的两句诗：“嗟我怀人，置彼周行。”并解释道“能官人也”——也就是能够合理安排官职人选，使天子和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以及甸、采、卫的各级大夫，各就各位。⑾在这里，“周行”是朝廷官位的意思。这显然是断章取义的解释，但西汉毛氏传《诗》，就按此义来解全诗，认为在全诗中此两句就是“思君子官贤人置周之列位”的意思。为之作笺的郑玄，则进一步解说道：“周之列位，谓朝廷臣也。”⑿到北宋，欧阳修开始批驳这样的解读。至南宋，朱熹则直接将“周行”解释成“大道也”。⒀而后，清代方玉润说：“殊知古人说《诗》，多断章取义，或于言外，别有会心，如夫子论贫富，而子贡悟及切磋；夫子言绘事，而子夏悟及礼后，皆善于说《诗》，为夫子所许。左氏解此诗，亦言外别有会心耳，岂可执为证据？”⒁方玉润的批驳最有力。他指出若不明白断章取义妙在何处，就会受其累而生出误解——可谓一击而中要害。 还有一种情形，断章取义者故意认定其义即作者之意图，以此罗织罪名，构陷作者。这便成了文字狱的勾当，自是为人不齿。今日断章取义被普遍视为名声不佳的贬义之词，是否与此类恶意解读的出现有关，亦未可知。 最后引一则当代学者的评说，既为断章取义正名，也从阐释理论上为“红杏出墙”之类的妙语提供支撑。周裕锴先生曰：“断章取义可以说是中国古人发明的一种创造性的读诗方法。这种方法极大地拓展了诗意的空间，拓展了诗歌的文化功能和审美价值。”⒂
注释： ⑴杨伯峻译注：《论语译注》，中华书局，2006年，第254页。 ⑵杨伯峻编著：《春秋左氏传》，中华书局，1981年，第1008页。 ⑶毛亨传、郑玄笺：《毛氏传笺》，中华书局，2018年，第48页。 ⑷余冠英译：《诗经选译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，1956年，第4页。 ⑸同② ⑹参见周裕锴著：《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》，上海人民出版社，2003年。 ⑺三条成语本义参见高亨注：《诗经今注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0年。 ⑻杨万里：《诚斋集•习斋论语讲义序》。 ⑼王国维著：《人间词话》，四川人民出版社，1982年，第31页。 ⑽静永健著、刘维治译：《白居易写讽谕诗的前前后后》，中华书局，2007年，第21页。 ⑾同②，第1022页。 ⑿同③，第7页。 ⒀朱熹集注：《诗集传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0年，第3页。 ⒁方玉润撰：《诗经原始》，中华书局，1986年，第77页。 ⒂同⑥，第259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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