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夔诗词中的“项羽”情结

姜清水

姜夔诗词中的“项羽”情结

姜清水

姜夔存于世的诗一般以公开文献资料说191首，其中有两首涉及到项羽，第一首是《项里苔梅》，第二首是《虞美人草》，这两首诗，很有意味，耐品耐嚼。另外，姜夔著名的《越九歌》10首歌词中有一独列《项王》，更是对项羽倾注了莫大的期望与敬意。姜夔在诗词中到底对“项羽”有什么样的情结，让我们一同走进他的艺术世界，一窥究境。

1193年，姜夔39岁时，这年他在绍兴，与张平甫、葛天民等同游，作《陪张平甫游禹庙》《同朴翁登卧龙山》《次朴翁游兰亭韵》《越中仕女游春》《萧山》等诗的同时，另有一首《项里苔梅》诗。

姜夔此次的绍兴之行，有张平甫、丘崈、葛天民、张时甫、张和甫，共六人。姜夔此次到绍兴应该是为写《张循王遗事》搜集资料或在创作中，从春季到后，除中途腊月一段时间，去苏州吊范成大之外，直至来年春天回湖州，整整一年时间都在绍兴度过。

姜夔从绍兴“山清水秀”的风景中，看到了另一种现象，他在游攒宫山，宋高宗永思陵时，作诗发出“中兴无限艰难意，日暮潮平力士归”的终天之痛。“攒宫”与“永思”有暂时放置之意。姜夔在说南宋当局“中兴无限”期，丢掉淮北遗老遗少“力士归”，马放南山，刀藏兵库，不问不管，质疑当局何能谈“暂时放置”。

姜夔在看到绍兴仕女，浓妆重色，兴高彩烈的春游，赏花，踏青。他就想到历史苍桑，作诗说：“秦山越树两依依，闲倚阑干看落晖。杨柳梢头春又暗，玉箫声里夜游归。”

姜夔此诗在描述这帮仕女是“闲倚阑干看落晖”，有数落仕女不知“忘国恨”之意。姜夔在这种思想指导下，趣诣远逸，故其诗歌创作亦多追寻蕴藉含蓄，其画也不会脱离“忧国”的主题。

秋天，姜夔在与张时甫、张和甫分题作画，姜夔得《剡溪图》之题，画经过时日作完，题诗于上，诗名就是：与和甫、时甫分题画卷、夔得剡溪图。诗曰：

枯槎啅乾鹊，交臂失夫君。

奈此一尊酒，凭高空水云。

姜夔的《剡溪图》画轴虽然失之，但从其诗题中可以看到，姜夔把南宋现状给浓缩在一张剡溪图上，剡溪两岸现秋天萧条景色，树叶落光势狰狞。失夫疼痛悲凉境，鹊鸟食无世间情。

姜夔的剡溪图实实在在画成了一幅带有血色的南宋历史现实画卷。姜夔在这种“终天之痛”的思想指导下，游“项羽故里”，借项里苔梅为题，抒发内心之痛楚，吟唱出一曲《项里苔梅》，在诗结集时又添加一序。

项里苔梅

项里项王之里也、在山阴西南二十馀里。地多杨梅、苔梅、皆妙天下。王性之赋项里杨梅云、只今枝头万颗红，犹似咸阳三月火。予近得苔梅一枝，古怪特甚、为作七言。

旧国婆娑几树梅，将军逐鹿未归来。

江东父老空相忆，枝上年年长绿苔。

项羽，（公元前232-前202），秦末农民义军领袖，名藉，字羽，楚国贵族出身。在巨鹿之战中取胜，自立为西楚霸王，并大封靖侯王。在楚汉之年中败给了刘邦。最后自杀于乌江（今安徽和县东北部）。项里，姜夔这里所说的“在山阴西南二十余里”，是指项羽曾居住过浙江绍兴。

宋时不少文人用项羽的故事写诗，如李清照的《夏日绝句》，“生当作人杰，死亦为鬼雄，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这里李清照有激励人们宁愿战死沙场，不做亡国奴。她是在金侵大宋，南宋刚刚建立时写的诗句，很有爱国情思。

姜夔此诗结合他所在时代的现实面貌，不说项羽“人杰”“鬼雄”，而是借项羽之名，诉说自己对国家形势的感受与心中的痛楚，更具有深沉的蕴意韵味。此诗的前二句是说项羽故里梅树依然婆娑，风景仍在。可将军去争天下一去未归来。后二句是说江东父老很是怀念，只是空相忆，梅枝上年年还是长出绿苔来，风景依然。很有“江山在英雄不再”的意味。这里与陆游的“遗民泪尽胡尘里，南望王师又一年”是殊途同归，都是在说南宋无人顾及中原百姓，区别在于陆游的诗直白，而姜夔的诗就委婉含蓄，要费一番功夫去看，去读，去理解。“旧国”还有一意值得关注，南宋初时立国建都于绍兴，即姜夔所说的“在山阴西南二十余里”中的“山阴”。姜夔是经心安排此“旧国”，在借此“旧国”说宋。

姜夔在诗序中，引用了王性子的诗“只今枝头万颗红，犹似咸阳三月火”。王性子的诗是把项羽故里的梅比项羽烧秦宫，而姜夔有顺其思路反其“意”为。王性子是说：西烧咸阳，东红梅子，姜夔就以“旧国”“梅树”说大宋，以“旧国”说汴京，“江东父老”说大宋北方遗民。又反用李清照“不肯过江东”的“江东”，说“江北”意，在说大宋“江北遗民”的等待，以“空相忆”与“长绿苔”蕴含无望，也叹息大宋无项羽之辈英雄。真是匠心独运，构思精妙！

1203年，姜夔49岁，距上次到绍兴整整十年的光阴，这次是因辛弃疾的盛情邀请又来到绍兴。姜夔此次在绍兴除与辛弃疾唱酬，激励将军举旗北伐，“更坐待、千岩月落，城头眇眇啼鸟”，希望辛弃疾给大宋带来黎明的曙光。除有《汉宫春·次韵稼轩》《汉宫春·次韵稼轩蓬莱阁》两首词之外，还有一诗也似是此次唱酬时作。辛弃疾是《浪淘沙·赋虞美人草》，而姜夔就是一首《虞美人草》诗。辛弃疾的全词为：

不肯过江东。玉帐匆匆。至今草木忆英雄。唱著虞兮当日曲，便舞春风。

儿女此情同。往事朦胧。湘娥竹上泪痕浓。舜盖重瞳堪痛恨，羽又重瞳。

辛弃疾的词继承李清照诗中的赞颂项羽，说“草木忆英雄”，称项羽是似舜皇一样的“重瞳”圣人。而姜夔的《虞美人草》诗，依旧借项羽英名说自己“心忧家国”的情怀。姜夔的《虞美人草》全诗如下：

夜阑浩歌起，玉帐生悲风。

江东可千里，弃妾蓬蒿中。

化石那解语，作草犹可舞。

陌上望骓来，翻愁不相顾。

姜夔此诗没有辛弃疾“草木忆英雄”的痕迹，看似是站在“虞美人”的角度，以拟人的手法描写虞姬的心理活动，责怪项羽“弃妾”，实际是表达诗人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与态度。首句“夜阑浩歌起，玉帐生悲风”，描写的是“霸王别姬”历史事件，笔下以“浩歌”“玉帐”彰显霸王与虞姬高贵身份与雄风伟岸，又以“悲风”叙述“别离”的感人场面。“江东可千里，弃妾蓬蒿中”是虞姬的哀怨与责备之声，其中带有鲜明的个体意识，不说“不肯过江东”，而是以“江东可千里”来说明项羽不必自取陨灭。表现了姜夔独特的政治主张，流露出对项羽的哀痛、惋惜之情。“化石那解语，作草犹可舞”，通过虞姬“化草”对项羽深深的爱恋，紧接着回答“化草”的原由，“陌上望骓来”，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再见“英雄”，可以再为他翩然起舞。最后一句“翻愁不相顾”用刻画矛盾心理来表现哀怨的心情，含蓄内敛。回顾当时的社会状况，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，不思北顾，不正是“江北”可以举旗“可”去的“千里”吗？姜夔以刻画项羽“江东可千里”的英雄形象，而说南宋苟且过活、不图收复失地的意境。姜夔满腔“心忧家国”的情怀，以“弃妾蓬蒿中”句，说朝廷把中原百姓弃之不管，“翻愁不相顾”语，若是站在“遗民”的角度审视，此语正中心坎。

姜夔《虞美人草》诗最大的亮点，就在于姜夔借咏史来抒怀，跳出了为“咏史而咏史”诗的樊笼，上升到“心忧家国”的境界，读来让人感到一股热能温暖全身，热血沸腾。  

姜夔的《白石道人歌曲》一书中，有歌词《越九歌》10首，其中有一首《项王》歌词，作年有学者认为是1193年那次与张平甫同到绍兴之时，似不妥实，从《越九歌》的用辞与思想内容来看，应是姜夔从湖州移居杭州后的成熟期作品，与1197年献《铙歌十四章》作时相同，是1196年送《大乐议》获“免解”后作。这种推测若成立，《越九歌》当是1196年之后所作。《白石道人歌曲》刊刻版行于1202年，那么《项王》一曲，当在1202年成书之前作。姜夔的《越九歌·项王》全词如下：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越九歌·项王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古平调、无射宫。
   民荼嬴，天纪渎，羣雄横徂君逐鹿。傅悬於投，匪智伊福，或肉以昌，或斧以亡。谓予复归，有如大江，我无君尤，君胡我慊。亦有子孙，在阿在崦，灵兮归来，筑宫崔嵬。

荼：一种苦菜，用同“涂”。比喻苦难，如：荼苦、荼毒生灵：荼毒生民，残害人民；荼棘：比喻遭遇极坏；荼酷：惨重的苦难。

渎：古文 “渎”假借为“黩”。黩，污也。

横徂：纵横：

慊：满意，满足。

阿：大山陵，指陵墓。

崦：日落之地。

姜夔的《越九歌》歌词用辞用典较为复杂，学者们大都望而却步，研究者极少，此首《项王》也是一样，不易读懂。

姜夔在第一句中是给“逐鹿”之战定位，说群雄纵横逐鹿，争夺天下，天下纲纪大乱被污损，人民百姓遭涂炭。然后再描述战争惨状，人们沉浮乱投奔，胜者为王，败者为寇，败方刀斧下亡，胜者以“肉为昌”，一将成就万骨枯。接着以项王之身份，说胜者也有忧愁，没有“我”轻松，满足。最后说项王“功成名就”，无论在何时何地，他都是可以“筑”起伟岸称雄的。

姜夔的《项王》歌词中，没有延续李清照的“不肯过江东”的思维范式，也不走辛弃疾的“儿女此情同”的路数，他站在历史现实与文学创新的高度，把自己的政治倾向移植于歌词中，透露其认为项羽“不肯过江东”是一种“结束战争”的最佳选择，是对“亦有子孙”的江东父老负责任，于是，姜夔称项羽有“崔嵬”的高大雄伟形象。

从如上叙述中，可以看到姜夔在诗词中，累累提及项羽，他不仅是把项羽作为英雄传颂，也在不同文学艺术体裁里，借项羽之英名，抒发自己随时可以点燃的淑世情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