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欧德绪 于 2022-10-17 17:49 编辑
陈振家先生海南务农时所作诗词结集为《天涯吟草》（搜韵网有电子书下载），一读即爱。德绪文革中亦曾插队务农，喜欢陈诗或同病相怜矣。一时兴起，将电子书印制成册。于是乎，一卷在手，更觉韵美味永。 1.万里波涛浸夕霞，岭东回望紫烟赊。故园歌哭付飞梦，异域物情同握蛇。征棹但随流水远，离鸿未必逐风斜。丈夫伸屈寻常事，四海茫茫处处家。（《别鮀岛赴琼舟中三首》其二） ——颈联明志。尾联所言丈夫伸屈，但指人之居留，常身不由己，所谓“征棹但随流水远”。惟志节由人未肯变，此即“离鸿未必逐风斜”。“风斜”者，红羊大劫中世狂风邪也。离鸿以自喻，虽孤单一人，亦不肯随波逐流。忆德绪奉最高指示下乡时，犹狂热未退，少此一颗清醒头颅。 2.远放贫山意自奇，谁人知我垄丘宜。狂奴故态将光大，皇帝新衣正入时。牧畜烧畬鲜玩艺，砍芭开垦破题儿。淋头浩汗快何似，畅咏锄禾当午时。（《从农有赋》） ——颔联两句痛写劫中帝、奴丑态，此亦诗人隐入“贫山”之因——眼不见为净乎？虽诗成藏于箧笥，不与外人道，亦足见诗人胆识。先此，聂绀弩有名句：“英雄巨像千尊少，皇帝新衣半件多。”——抵制浮夸冒进的英雄只恨其少，不切实际的宏论犹如皇帝新衣，骗人骗己，半件也要不得。聂诗写于反右，陈诗写于文革，帝王新衣何曾“半件”嫌多，反是件件“入时”，大劫之起，良有以也。 3.人寰世事本多艰，休效庸人涕泪潸。要赋离骚须命换，莞然一笑入空山。（《勘透》） ——后两句看似自嘲，无胆气以命赋骚，实为诗人“文字于今多召罪，写诗今日似偷儿”（《慨世》）之别一说法。想起张庆辉先生《端午》诗：“悬知挥泪闲吟客，怀匕怀沙两不能。”文字可召罪，文人少硬骨，古往今来，长可叹也。 4.一山作雨一山晴，变幻风云岂可明。诸葛尚难猜后事，梁鸿休去问前程。皮顽尤自矜文字，身贱凭谁记姓名。禽语泉声终日听，唯知此耳不虚生。（《此耳》） ——首联以山中晴雨喻世事多变如风云莫测。颔联妙用典故成对。借诸葛说国事，虽言难猜，实写乱象堪忧；借梁鸿说己身，虽曰休问，实写有志难酬。颈联“皮顽”“身贱”，自嘲卑微不合潮流，然犹自信自傲者，独能以诗寄情也。尾联点题收结，避世山中，乐闻尘外之音。曰耳不虚生者，有解嘲自宽意，亦借以明志——已安于此矣。陈诗中多有明志文字，此借耳言志颇妙，另有托物言志诗，也多佳篇。如《古藤》云：“选定苍山托此生，飓摧雷击不移型。枯筋皱瘪如蛇蜕，犹有离披半畔青。”艰难困苦，坚我志节，托古藤以明。再如《野花》云：“托寄安随遇，无劳作意栽。只偕蜂蝶舞，不待雅人来。性本钟林野，心轻列囿台。自开还自谢，终老白云隈。”安于世外，不屑世俗名利，借野花述之。 5.顽痴王粲苦登楼，洒脱渊明鄙督邮。亚父恨深频举玦，子猷意切即催舟。书经熟读各殊解，运命穷通凭自求。任是灵均骚赋妙，庄生听罢只摇头。（《世事》） ——诗题《世事》可作《处世》读。诗人引来六位前贤，分作“顽痴”“洒脱”两组，比较入世与出世者之不同。将所悟做颈联，屈原与庄子之比倒作尾联，想象庄生摇头，妙添余韵。由此想象可知诗人倾向所在，做洒脱随兴自在之人。世事运命，穷者见穷，通者见通。诗人所选者，通也。但诗人并未否定入世抗争命运者，“要赋离骚须命换”，崇敬屈子，不言而喻。而“禽语泉声终日听，唯知此耳不虚生”，自嘲自宽意味浓浓，可知诗人隐世，乃不得已而为之。出世入世之矛盾困惑，于“各殊解”“凭自求”中亦隐隐可见。诗人更有“桃源记与出师表，马勃人参煮一锅”（《夜读漫成》）之咏，陶公诸葛，杂而读之，出入得失，谁能论定？ 6.杂花生树草萋萋，水际岩根烟景迷。一路无人共消享，百禽只为一人啼。（《行山》） ——尾句前人所未道。空山鸟鸣，有此一句，倍显别样韵味，令人神往。 7.顽骨端须岚瘴熏，丘阿崖曲力樵斤。一湾溪水粘红日，千串禽音滴翠云。我本无成遑道毁，他乡堪寄且衔欣。田耕乐与天然趣，能补倾亏何足云。（《野事有赋》） ——颔联化用前人佳句，写山乡天然美景之趣甚妙。前人有句“胶粘日月无长策”“无计和胶粘日驻”，陈诗以溪水比胶，翻出新意。“千串禽音滴翠云”仿前人“静听鸣泉滴翠微”，自然无痕。辛勤劳作一天，夕阳西下之时，诗人沿溪而归。霞影入溪，鸟鸣空山。红日无力，难从溪水挣脱；禽音清脆，全从翠山滴下。首联自嘲中不乏牢骚，及得天趣而觉田耕有乐，牢骚尽化矣。 8.雎鸠何意叫关关，自顾鹑衣已汗颜。独扫蓬扉迎客至，数巡溪茗送君还。欲栽红豆期春后，难盼青禽到梦间。微径黄尘人去远，依依斜日照空山。（《别过》） ——天涯相亲诗也，别有一种情味。孤身插队之大龄青年，欲就地相亲成家，吟诗记之，当年迎送情景如描如画。题曰“别过”，先写其来。起笔借“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”句，点明来访者“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也。次句状家贫汗颜之窘况，淑女来访，竟无像样衣著见之。颔联缩自老杜《客至》句：“花径不曾缘客扫，蓬门今始为君开。盘飧市远无兼味，樽酒家贫只旧醅。”“独”字言己孤身一人，扫扉以明迎客心诚。又，由“客”字可知来访淑女为相亲者，非恋人也。清茶数巡即送客还，当非家贫甚于老杜，无餐可备，应是相亲者未肯留也。前解写访而即别，后解方为别过。颈联用红豆青鸟典，言淑女的为意中人——此意亦暗含首句中，别后当时时思念，惟不知对方是否心许，怕难盼传递情思之青鸟。尾联落笔斜日，“依依”者，人远去而心随之，寄有希望。惟此诗不以“相亲”为题而曰“别过”，德绪臆测，此或暗示好事终究未成。
9.煤灯明灭烁棋台，沦茗砂壶水又开。门外枯枝逐风落，错疑弈友过村来。（《待客》） ——“煤灯明灭”，门户未闭，待客来也。“水又开”，候之久矣。枝落闻响，枯坐静候也。“错疑”者，棋友爽约未至也。主人心情，尽在不言中，恍读“闲敲棋子落灯花”也。
10.熏烘几日亦称材，且把能为试一回。未著火时仍见骨，到红透了却成灰。（《咏木炭》） ——原本无多根基才干，平常处世可矣。偏欲追风而起，至红极一时，则转瞬败矣。文革中造反起家者多类此。
11.乾坤黑漆一灯擎，惹动殷殷向往情。投赴光明非汝错，谁曾料得是坟茔。（《见飞蛾扑火》） ——咏物熟题，新意独出。诗成于浩劫中，自有寄托，惟读者会心，不宜说破。
12.陈振家先生《天涯吟草》收诗词420余首，多有奇思妙想之拍案佳句，略选数例： “浑觉此时身似蝶，焉知前世我非鱼。”（《耕间有悟》）——庄子梦蝶与观鱼妙合成联。虽曰“有悟”，实为惑矣：我是谁，我为何在此，耕作荒山是我命中归宿么…… “春山妍笑水回环，似揽佳人入臂弯。”（《春山》）——山为男、水作女为常见之比，诗人反之，春山如绝色佳人，回水似多情美男。如画妙喻，情味无限。 “云净天清桂子开，请君携月过溪来。”（《中秋夜戏邀南村故人帖》）——携月过溪，只此四字便觉诗情画意满满。故人得此邀帖，焉能不来。 “未来日似水中月，过去事如天上云。”（《对弈》）——来日虚，去事淡，惟有当下为实，且把棋下好。然言外有意，来日迷惘，去事难恋，穷乡僻壤，得过且过，感慨深矣！ “蜜蜂儿去衔花粉，屎克螂当推粪球。”（《偶感》）——俗云：牛吃稻草鸭吃谷，泥塑菩萨住大屋，各人各福。换以蜜蜂、屎克螂作对比，老话翻新，别有滋味。 “佛头尚许遗禽粪，人面由它挂雪霜。”（《又答张生》）——友人遭遇冷待，吟诗宽解。以佛头着粪类比势利眼冷面如挂冰霜，讽刺得紧，友人能不一粲而宽？ “热极苦思无对策，打盆冷水浸炎轮。”（《苦热》）——盆水浸太阳，如此奇想，如此壮语，亦见得胸怀——为天下人消暑，不只消一己之热。 “嗟尔未知江海险，不留退路好归山。”（《咏泉》）——警策。入得江湖，有路可退么？发人深省。 13.诗人云“自甘放逐”，避世蛮荒。其“甘”从何来，诗中时有说及。“耽乐何如观涧水，追名岂比醉山花。”（《自适》）“格是林丘知我性，隔三差五送花来。”（《山林绝句十八首》其十八）“一路无人共消享，百禽只为一人啼。”（《行山》）蛮荒景奢，“甘”从山水花鸟来。“劳作能生酣睡美，已忘尘世百重非。”（《漫成》）“猎得山鸡和笋煮，此时真欲笑曹刘。”（《得山鸡有兴》）“终年免虑富招灾，贫困堪称一笔财。”（《得穷》）辛劳清贫，“甘”从苦中得乐来。“曾闻五帝时宫殿，也是茅编苇盖成。”（《盖草寮》）“苏子尚然无悔意，人生何处不随缘。”（《别鮀岛赴琼舟中三首》其三）“玄都桃树枉争艳，赤壁楼船久没沙。”（《兴至有题二首》其一）书经为伴，“甘”从怀古明道来。“庙堂高远江湖阔，水急峰危带笑看。”（《闲事有咏》）“逍遥但得如巢许，愿作樵人度有年。”（《采樵偶得》）“昂鸣低咏各凭兴，免用指挥随谱符。”（《放牛》）红尘纷乱，“甘”从世外逍遥来。“樵耕自有樵耕乐，忙里偷闲来一诗。”（《耕间有悟二首》其一）“躲入山林寻太古，小诗欲写一千章。”（《林下咏怀九首》其一）山林樵耕，“甘”从处处有诗来。惟细味其“甘”，自解自宽意浓，无非时势不堪，隐身山林，不避寂寞贫苦之“甘”。诗人于粉碎“四人帮”后有句：“何处春风吹不到？等闲勿弃手中锄。”（《答杨生》）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畅咏：“身余五块看挥霍，买酒张肴慰此怀。”（《读十一届三中全会报道》）此等看到家国有望而欢欣鼓舞之“甘”方为真“甘”也。 14.“恨少风人之旨”一辩 刘斯翰先生序陈振家《天涯吟草》云：“其七律则长于论议，直抒胸臆，或时有佳制，或语有警策，所微惜者，言意并尽，恨少风人之旨耳。”为人作序而不讳言其短，实为难得。惟所言“恨少风人之旨”，或可为之一辩。 所谓“风人之旨”，即风诗之旨趣，如三百篇大序所云：“上以风化下，下以风刺上，主文而谲谏，言之者无罪，闻之者足戒，故曰《风》。”要言之，作诗须寓意微婉，方可谓得风人之旨。微者，含而不露，意在言外；婉者，哀而不伤，怒而不怨也。 《瓯北诗话》比较杜牧四首诗，将风人之旨说得极明白。“如《赤壁》云：‘东风不与周郎便，铜雀春深锁二乔。’《题四皓庙》云：‘南军不袒左边袖，四老安刘是灭刘。’《题乌江亭》云：‘胜败兵家事不期，包羞忍耻是男儿。江东子弟多才俊，卷土重来未可知。’此皆不度时势，徒作异论，以炫人耳，其实非确论也。惟《桃花夫人庙》云：‘细腰宫里露桃新，脉脉无言度几春。至竟息亡缘底事？可怜金谷坠楼人！’以绿珠之死，形息夫人之不死，高下自见；而词语蕴藉，不显露讥讪，尤得风人之旨耳。”杜诗前三首皆直言是非，与风诗不侔。第四首咏史，褒贬寓于对比中，息夫人虽以无言抗议，然其忍辱苟活相形于绿珠坠楼而亡，懦弱刚烈，皆在不言中，读者自有会心。 再如今人吕浩生诗云：“十五年前东海东，吾侪谈笑早成空。何缘邂逅崇川畔，相与徜徉大道中。堤上垂杨争炫碧，天边斜日尚能红。谁言一醉寻常事，南北奔驰类转蓬。”熊盛元先生《晦窗诗话》评点曰：“腹联炼句工稳，寄慨遥深。垂杨炫碧，喻小人之得意忘形；斜日能红，喻志士之壮怀不老，怨而不露，哀而不伤，深得风人之旨。” 比较而言，陈振家先生“狂奴故态将光大，皇帝新衣正入时”（《从农有赋》）“要赋离骚须命换，莞然一笑入空山”（《勘透》）,刺时讽世，直抒胸臆，自是不合于风诗。它如“作一回人不容易，得看开时且看开”（《读史》其二）“常为斗粮愁竞日，遑论寸草报春晖”（《久未归省怅然成赋》）之类，虽为好句，或嫌余味不永。然陈诗亦多有不同于此之佳制。其诗集首篇《赴琼》云：“应是烟霞前世身，归寻泉壑结芳邻。家无长物行轻便，榜有荣名情认真。凡铁枉劳高匠煅，散樗或合异山珍。还将卅载邯郸梦，换作殊方眼界新。”熊盛元先生评曰：“中二联吐辞恬淡，寄慨遥深，韶年而笔致如此老成，殊非易也。”（见《天涯吟草·熊序》）寄慨遥深者，弦外有音也。遭逢大劫，诗人虽主动报名赴海南务农，然由诗中自嘲可知，驱学子市民下乡之时，诗人家贫无业，亦迫不得已也。由此当可悟得恬淡诗语中，诗人于劫中时势与个人际遇慨叹之深沉。风人之旨，其得之乎？ 再如《琼涯春雨》云：“绵绵细雨似虾须，山隐虚空看近无。树上悄然分败叶，草头乏力挽垂珠。诚知此际宜芳醴，自笑平生别酒壶。枯坐床头偶对镜，痴看一颗好头颅。”春雨绵绵，草木萌新。然诗人将草木分而写之。大树自发新叶，小草乏力低垂。草以自喻，暗寄心事。三联写无酒宽怀，以自笑自解，形似洒脱，愈显愁闷。尾联照镜，令人想起黄遵宪“劫余惊抚好头颅”句，较之而显“痴看”者，语淡而痛深也。如此抒春时胸怀，可谓蕴籍微婉乎？ 陈振家与何永沂为粤地同代之诗人。其诗风虽有别，惟仍可借何一语以说陈诗。何永沂《点灯集》有道：“吾诗不言‘志’，不载‘道’，不入‘温柔敦厚’囿内，不衫不履，无教无法，‘情之所至，诗词自来’而已。”观陈振家诗，生逢大劫，身处天涯，往往情不能已而直抒胸臆，亦自成一体，或不必以微婉责之。
| 
京公网安备11011202003606
发表于 2022-10-17 17:46
发表于 2022-10-17 20:02
楼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