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戎昱《移家别湖上亭》

欧德绪 · 发表于 2020-8-25 19: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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搬家诗还是才子佳人诗

——读戎昱《移家别湖上亭》

中唐诗人戎昱，诗作编入《全唐诗》第270卷，有114首，其中有一首七绝《移家别湖上亭》：

好是春风湖上亭，柳条藤蔓系离情。

黄莺久住浑相识，欲别频啼四五声。

这首诗被编入不少选本，颇得好评。如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》：“极情极语。情也，吾见其厚；语也，吾见其秀。超轶绝伦之诗。（周珽语）”

这样一首好诗，其诗意依诗题来读，是非常明了的。《唐诗鉴赏词典》有道：“这首诗作于搬家时，抒写对故居一草一木依恋难舍的深厚感情。”

但是，这首搬家诗，在孟棨所著的《本事诗》中却有完全不同的故事。故事说：

诗人戎昱在韩晋公（韩滉）所镇守的浙西地方任刺史，喜欢上了郡内一个色艺俱佳的歌妓。韩滉手下有个管理官妓的乐将，听说这个歌妓非常出众，便禀告韩晋公，要将那歌妓招入乐营。戎昱不敢阻拦，写了一首诗为她送行，并叮嘱她，到了韩晋公那儿，第一首歌就唱他的诗句。在韩滉的宴席上，歌妓果然唱了戎昱的诗。而韩滉一听就听出是戎昱所写的词，还从中听出了戎昱对歌女的难舍之情。事出意外，参加宴席的众人都害怕起来，但韩晋公却大度地厚赠并放归了歌妓，还赏了那个乐将一顿板子——因他事先没搞清楚戎昱跟歌妓有情，害得主公犯错。而戎昱所作、歌妓所唱之词就是这首“好是春风湖上亭……”（故事原文见《本事诗情感第一》）

孟棨撰写《本事诗》，意在提供诗歌的背景故事，作为后人解诗的依据。虽然《本事诗》被今人归为小说一类，但孟棨本人在序言中说：“其有出诸异传怪录，疑非是实者，则略之。拙俗鄙俚，亦所不取。”换言之，孟棨认为他的《本事诗》所录故事皆是实事，且是上得大雅之堂的。不管他人对戎昱这个故事怎么看，在孟棨心中，此诗当与搬家无关——《本事诗》中未见《移家别湖上亭》的诗题，恐怕也是孟棨有意隐去的。

是搬家诗还是才子佳人诗？一首好诗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，哪一说合乎诗的本意呢？

要回答这个问题，不妨先看一下接受美学对诗歌解读的观点：“我们决不可能像传统批评相信的那样去复述一首诗或‘接近’于它的本意，我们最多只能构成另一首诗，甚至这种系统的再阐述也总是一种对原诗的曲解。”（姚斯《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》）

将接受美学的观点简化一下，那就是解诗不可能解出诗的本意（指诗人的本意），所有的解读总是“曲解”。据此来看，依搬家说也解不出诗人之意。虽然按《全唐诗》中的诗题，可以断定这是搬家诗，但是诗人在此搬家有感的诗中表达的情感到底是什么，谁能说得准呢？所谓离情依依，到底是对柳蔓莺亭，还是借物说人，抑或对环境与人都有深情？再进一层，若是对人的情感，是对什么样的人，持什么样的情呢？除了作者说得明白，其他人的解读恐怕都只是猜测。所以，要说哪一种解法切合诗人本意，搬家说并非正确答案，当然也不存在正确答案。

再说恋妓的故事。这个故事即便孟棨信以为真也成不了史实。故事中称戎昱在韩晋公所辖之地担任过某州的刺史（注解说：“失州名”），但是据现有史料记载，戎昱并没在浙西任刺史的经历。所以，虽然故事中两个主要人物都是真实的，但故事还是故事，是好事者所编造，甚至就是为这首诗特意编造的。如果说据此能解出诗人本意，自是无稽之谈。但这个故事编得颇为精彩，并对一首好诗作了妙不可言的新解、别解——当然也是“曲解”。按此故事，诗中将离别而去的并不是诗人，而是诗人喜欢的一位美女歌妓。诗的主人公变了，诗作也就成了戎昱为歌妓所作的代言诗了。值得一说的是故事中的韩晋公是个难得的官员，既懂诗又惜才。他一听就听出歌词出自戎昱之手——显然读过戎昱的诗，并了解其诗的风格特点；还听出了诗句中蕴含的难分难舍的情意——虽然歌中所唱是舍不得离开原来所在的地方，柳蔓莺亭都情意难舍，但真正留情的是人，是两个有情人难舍难分。韩晋公解诗其实就是孟棨在解诗——按照他的《本事诗》，解出所谓的诗的“本意”。

归结起来，既然两种解读都是“曲解”，那么也就没有必要从解读出诗人本意的角度去作选择了——这是可以并存的各具合理性的两种“曲解”。也许可以说“搬家诗”离诗人本意近一点，但是“恋妓诗”背离本意虽远，但新意别出，反而具有别样的精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