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骨铮铮一字不易

槐香梦园 · 发表于 2020-12-4 21:44

傲骨铮铮一字不易

——漫谈贯休和《献钱尚父》诗

坚守创作独立，捍卫作者尊严，一字不易的态度和行为展示傲骨铮铮

0、前言

唐代有些和尚喜欢玩跨界游戏，他们除开读经传教外，好像更热心吟诗作赋。身居寺庙之内，心在骚坛之中。给人的感觉是不务正业的和尚，是披着袈裟的诗人。其中著名者如贾岛、皎然等。前者最终还俗，回归本性，做到名实合一；后者是谢灵运十世孙，诗是家传祖业，属于克绍箕裘。有个叫贯休的和尚，虽然跟他们大不一样，但其开挂的人生无需解释就妥妥地成为了南金东箭。

一、少年多才

贯休俗姓姜，浙江兰溪人。七岁时投和安寺圆贞禅师出家为童侍，每日学读千字《法华经》，能过目不忘，没几个月，竟然把全经背诵下来。那可是姚秦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，合计七卷78000字呢，可见记忆力之强。这也说明一个道理，有着超强记忆力的人，事业成功的概率更大些。看来小时候多背点东西，有助于锻炼脑力，挖掘潜力，利于成长。背完了《法华经》的贯休感觉无所事事了，寺庙生活单调枯燥，既没有小朋友一起推铁环抽陀螺，也没有动画片游戏机消遣，更不能玩炸金花打麻将之类的刺激性活动。充沛的精力无处发泄，终于偶然间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新朋友，那就是邻院的处默。处默是个比他大了一二十岁的诗歌爱好者，也是当时小有名气的诗僧，他曾写过一首《山中作》，很受世人欣赏。诗曰：席帘高卷枕高欹，门掩垂萝蘸碧溪。闲把史书眠一觉，起来山日过松西。这首诗好像没说什么，又好像说了些什么，让人读后余味无穷。贯休从他那里感受到了诗歌的神奇魅力，从此成了处默的小迷弟。两人在清修之余，隔篱论诗，互相唱和，数载之后，贯休十五六岁时，已经诗声远播，名闻遐迩了。
除此以外，他兴趣广泛，涉猎颇广，凡所染指，必有所成。书法大有可观，绘画誉为佛画鼻祖，所画罗汉成为备受追捧的珍品。人们视贯休为大唐书画界顶尖高手，常与“草圣”怀素、“丹青神话”阎立本相提并论。宋人黄修复评说：“善草书国画，时人比之为怀素、阎立本”，可见其书画成就之高。    贯休的本业其实也不错，他于二十岁受具足戒后，即入浙东五泄山过了近十年修禅的生活，其间参无相禅师多年。后来出门参学，先到洪州（今南昌）开元寺听讲法华经和大乘起信论，没有几年，便通达了这些经论的奥义，并且亲敷法座为人讲说。他的弟子昙域提到他修学的情形说:“可谓三冬涉学，百舍求师，寻妙旨于未传，起微言于将绝”（见“禅月集”后序），可见贯休的佛学造诣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。
二、献诗钱镠
然而贯休真正名扬后世还是凭着他写的诗，可能诗歌创作的光辉掩蔽了其他的成就。
公元875年，黄巢乱起，880年，祸及全国，四渡长江，攻陷浙江多地。贯休为寻一片净土，来到越地写了一首《献钱尚父》给吴越王钱镠，以求晋见。全诗如下：
贵逼人来不自由，龙骧凤翥势难收。
满堂花醉三千客，一剑霜寒十四州。
鼓角揭天嘉气冷，风涛动地海山秋。
东南永作金天柱，谁羡当时万户侯。
诗的大意是：
不追求富贵偏紧跟而来，您奋发踔厉气势如同江海。
满堂鲜花陶醉了三千宾客，闪光的宝剑保护十四州安泰。
鼓角连天瑞气觉寒凉，呐喊的巨浪深秋里令人惊骇。
您支撑东南像黄金擎天柱，谁还把万户侯爵位青睐。
这首诗颂扬钱镠立足东南吴越的功业成就，表达敬仰之情，态度不卑不亢，构思可圈可点。首联赞其奋发向上富贵自来，颔联写酒宴盛况及保民守土的功绩，颈联描绘吴越军容气概，尾联赞美钱镠执掌东南之地的重要性。起承转合，浑然一体。
钱镠读了诗后，大加赞赏，但又觉得个别地方夸得不过瘾。于是传话下去说：如果作者把“十四州”改为“四十州”的话，我就接见他。
文学创作本可以讨论，历史上不乏“一字师”的佳话，对个别字词进行推敲斟酌以求得意境更上层楼臻于完美也属正常。但说不出原因，仅以扩大数字彰显功绩的做法，显然脱离了文学的范畴，更何况还带着要挟意味的前提。这让贯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，孤傲之气油然而生，诗人决绝地回答：“州难添，诗亦难改”。同时也顺便表演一下“脱口秀”——口占一绝以明志：
不羡荣华不惧威，添州改字总难依。
闲云野鹤无常住，何处江天不可飞？
如果非要给这首诗贴个标签的话，就两个字：拒绝。
或许有本事的人都清高任性，或许是学佛的，处理问题也很佛系，反正一切都顺其自然，不强求结果，不强迫别人，更不勉强自己。

三、拒改原因
对于这样的表现，《唐才子传》归咎为贯休性格的躁急，虽然可能有这个因素，但更主要还有诗人在当时环境中的各种具体考量和更为深层的原因。
诗中采用“十四”数字，并非信手拈来，而是认真思索、精心构思的结果，是与“三千”虚实相生、鲜明对照。“三千客”为夸张手法，极言宾客之众。“三千”是诗人常用的夸张数字。如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（李白）、“后宫佳丽三千人”（白居易）、“三千弟子标青史”（刘沧）、“翰林风月三千首”（欧阳修）、“三千强弩射潮低”（苏轼）等，读者一看便知为夸张，其数字远离事实，极言其多，不会有人掰着手指头认真计较具体数量的增减。
“十四州”则不然，它是实指钱镠所统治管理的州府数量。当时钱镠实际控制了吴越的杭、越、湖、苏、秀、婺、睦、衢、台、温、处、明、福十三州。另有衣锦军，是现在杭州临安区，因那是钱镠的诞生地，故特升为衣锦军。一军十三州合起来正好是“十四州”。“十四州”并不是一个表示大概数量的约数，古汉语中表示约数常用相邻两数。如“秋水才深四五尺”（杜甫）、“二三道士席其间”（韩愈）、“霜竹百千竿”（白居易）等，“十四州”不符合上述情况。诗句偶有用“十四”之数的，基本上都是表达确定的数字。如“十四为君妇”（李白）、“都在秋风十四弦”（顾瑛）。李清照《题八咏楼》有诗句曰：“气压江城十四州”，这个“十四州”也有根据。《宋史·地理志》记载：“两浙路辖府二，即平江、镇江；州十二......二府十二州，故称十四州”。
从上可知，“十四州”是一个确定的数字，一改就无所依据，与事实不符了。虽有助于展示钱镠拓疆开土的雄心壮志，但拓到哪里，开到何处？如有人认真计较，却是让诗人无言以对的。难道回答“数字纯属虚构，切勿对号入座”吗？这种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应该是贯休不改字的原因之一。
文字经不起推敲、内容经不住琢磨，不是浮夸虚假，而是呵脬捧屁了。“十四”改“四十”，量变成质变。赞美诗成了阿谀词，何况还要求晋见，献诗岂非成了面谀权贵的拜帖？这是诗人——一个世外高僧所不能承受之重。不齿媚俗逢迎、高傲不屈的性格应该是贯休不改字的原因之二。
黄巢兵乱，杀人如麻，军阀割据，草菅人命。身处乱世之中，本意为追求一方安全清静之土，倘被割据势力过度解读，即无生命之虞，也不利于游走四方。因轻率改字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，岂非与前来吴越之目的南辕北辙？前贤早有“苟全性命于乱世、不求闻达于诸侯”（诸葛亮）的智慧。明哲保身应该是贯休不改字的原因之三。
诗的颔联联上句虚写，言其治下宾客之盛；下句写实，赞其功荫属地百姓。两相对照，虚实相生，体现出贯休文字选择的准确和对仗构思的巧妙，“十四州”也紧扣着尾联“东南”一词立意谋篇。全诗虽未必是千锤百炼呕心沥血之作，但一定是精心构思，反复推敲而成，每一个字都饱含作者思想感情和内在意蕴。一改，变更了构思本意，破坏了整体意境。贯休果断拒绝，是拒绝了诗歌的虚荣与功利，捍卫了诗歌的严谨与清高。尊重文学内在的联系与创作规律，应该是贯休不改字的原因之四。

四、结  论
这首诗带有对钱镠赞美褒扬的成分，但毕竟不是夸大其词毫无原则的阿谀逢迎。有所夸张和雕饰，也在文学创作的范畴内，其分寸感的把握也恰到好处。他忠实于生活，把浪漫与现实有机结合起来，坚守创作自由和独立意志，捍卫作者的人格尊严，不因有所追求而无原则地屈服于权贵，这些都在一字不易的态度和行为里表现得淋漓尽致。由此，一个傲骨铮铮的诗僧形象在晚唐乱世里站立了起来。
唐代诗僧是一个庞大的群体，有人统计约有四百二十余人，诗作六千多首。贯休的才华、个性与作品是其中的佼佼者。《唐才子传》赞誉为“一条直气，海内无双......僧中之一豪也”，评价贴切中肯，令人信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