躺平读诗丨写诗词要注意的逻辑问题

哀粲

前言：

随意拈来，平躺唠嗑。不求甚解，亦无标答。

笔者在读古人诗词的时候，遇到有意思的地方，就分享出来，以求对人对己有所启发。

对同一首作品，古人今人，有不同的视角，不同的观点。笔者立场中立，不判断对错。有意思，有启发，能讨论，能思考，足矣。

主楼总论，二楼读一首柳永，三楼读一首李商隐，四楼结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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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论

写作诗词，有一个基本的要求是叙述逻辑要通顺、合理。前后矛盾、主语混乱等问题要避免。对初学者来说，有一个很好的检测技巧是，把自己的作品用白话翻译一遍，看看是否通顺。

但过了初学阶段以后，这个问题就变得有点模糊了。一首诗词作品，出现时间和空间的交错跳跃，是很常见的手法。前面在写江南，后面跳到塞北；前面在写离别进行时，后面跳到别后怎样怎样。这都很常见。
以词来说，这种时空的交错跳跃，通常是用虚词来串连。通过诸如“但忆”、“暗想”、“因念”、“而今”、“纵是”、“哪堪”等等虚词领字，如针线一般，把全篇珠玉贯串起来。转折跌宕，起伏伸缩，主要靠这类词语，这也是逻辑线。
或者更巧妙的一些会隐藏“针脚”，不光是用领字虚词，也用意象和动词，暗中呼应勾连。吴梦窗就是个中老手。
这类的作品，翻译成白话来检验，依然是逻辑清楚，线索分明的。(但也有过于隐晦，难以索解的例子。)

等再过一个阶段呢，这个问题就更模糊了。
有一些作品，会省略掉逻辑线。直接用意象拼接。有点类似现代的“蒙太奇”剪辑手法。
之前有一期讲过温庭筠的《菩萨蛮》就是这种手法。从“水精帘里”的闺中场景，直接跳到“江上柳如烟，雁飞残月天”，又跳到美人出行的服色装饰。意象的直接拼接对比，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效果，解读是开放性的，没有确切无疑的答案。
这类作品就很难翻译成白话来检验了，逻辑线不明。倒是可以翻译成现代诗。
这种开放性的作品，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李商隐的《锦瑟》。不同的人读来有不同的体验，真一诗千面，光怪陆离，有情者见情，有痛者见痛。

那么，古人是不是就不会出现逻辑问题呢，如果出现了，就是高级技巧吗?当然也不是。不见得是。

下面就来读一首词和一首诗，讨论一下其中的逻辑问题。

哀粲

轮台子
柳永

一枕清宵好梦，可惜被、邻鸡唤觉。匆匆策马登途，满目淡烟衰草。前驱风触鸣珂，过霜林、渐觉惊栖鸟。冒征尘远况，自古凄凉长安道。
行行又历孤村，楚天阔、望中未晓。念劳生，惜芳年壮岁，离多欢少。叹断梗难停，暮云渐杳。但黯黯魂消，寸肠凭谁表。恁驱驱、何时是了。又争似、却返瑶京，重买千金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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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人评：

世传永尝作《轮台子早行》词，颇自以为得意。后张子野见之，云：既言“匆匆策马登途，满目淡烟衰草”，则已辨色矣。而后又言“楚天阔，望中未晓”，何也？柳何语意颠倒如是？—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宋 胡仔

哀粲评:

按词中的时间线来看，从好梦“唤觉”，到“策马登途”，到“过霜林”，到“又历孤村”，此时“望中未晓”，这是一个单线的时间线，不存在倒叙。
那么张先所指出的，上马时“满目淡烟衰草”，这时已看得清颜色了，怎么后面又说“望中未晓”，天还没亮呢？
这是一个好问题。

我也并没有答案。
可能性有两个。
一种是，天没亮，不等于伸手不见五指，也许月色明朗，也许出发时旅馆灯光照耀，有一定的能见度。
还一种，就是柳永确实疏忽了。

答案不很重要，也无法求证，毕竟不能起古人于地下。
但从只言片语中，可以看到古人对叙述逻辑的要求是很严的。前后矛盾、逻辑不通是大忌。

星星评:

其实，未晓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，记得词人另外一首词，杨柳岸，晓风残月，下弦月虽不甚明，却在未晓时孤悬碧天，略可见物。所以说，并不能因此判词人臆想乱写。

凤山秋凉评：

“满目淡烟衰草”，我觉得写的是“策马登途”之中，而“楚天阔、望中未晓”表面上是写“策马登途”的目的地长安，而真实的作用却是感慨人生。
他此时前路迷茫：断梗难停，离多欢少，芳年壮岁却寸肠凭谁表。所以说，此时此刻的柳永，若要“却返瑶京，重买千金笑”，必然是“楚天阔、望中未晓”了。

哀粲

獭祭鱼李商隐警告：
以下内容过于烧脑，
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。
（太长不看的拖到底看结论吧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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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郑大台文南觐
李商隐

黎辟滩声五月寒，南风无处附平安。
君怀一匹胡威绢，争拭酬恩泪得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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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注

①郑大台文，指郑畋，字台文。
②黎辟滩，在桂江。李商隐和郑家父子曾同在桂州。
③胡威绢：
三国志注，晋阳秋曰：胡威字伯虎，少有志向，厉操清白。父质之为荆州也，威自京都省之，家贫无车马僮仆，威自驱驴单行拜见父，停厩中，十余日告归，临辞，质赐其绢一疋为道路粮。威跪曰：“大人清白，不审于何得此绢？”质曰：“是我俸禄之馀，故以为汝粮耳。”威受之，辞归。
是为官清廉之典。

先挼一下人物关系（手机版请注意此处有图）：



郑畋的父亲郑亚，是桂管观察使，李商隐是他幕客。后来郑亚被贬做循州刺史，李商隐就从桂州去了京师。正好郑畋从京师出发去循州看望父亲。

这首诗，就是此时，李商隐写给郑畋的送行之作。

诗中既表达了李商隐和郑畋的友情，也包含了李对郑亚的感恩之情，以及郑畋郑亚的父子之情。

这首诗有两种不同的解读，我暂且基于《李商隐诗歌集解》刘学锴余恕诚的解读，作一下解释。（不代表我认同这种解读）

大略还原一下这首诗的思路（由于逻辑跳跃较大，需要大量脑补。）
（手机版请注意此处有图）



文字版：

李义山：
想当年，我们一起在桂州。南蛮之地，风物险恶，黎辟滩声惊心动魄，即使在南方的五月，也让人毛寒骨冷。
黎辟滩声五月寒
（郑畋：可不是吗）

李义山：
现在天各一方，你和郑大人远去循州。南方吹来的风，就象我问候平安的心，无可依归。
南风无处附平安
（郑畋：这思路我得追一下... )

李义山：
贵父子的厉节清操，让我想起了胡威绢的故事。好比你怀中正有一匹胡威绢...
君怀一匹胡威绢
（郑畋：怎么说？）

李义山：
想想郑大人对我的恩情，还没来得及报答。你怀中这一匹胡威绢，又怎么拭得干我的眼泪呢？
争拭酬恩泪得乾
(郑畋：啊这……我的小手绢借给你擦眼泪也不是不可以...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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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重点。
这首诗里的逻辑问题，主要在后两句。
（其实前二句跳跃也很大，都掰扯的话篇幅过长，就说后二句吧。）

“君怀一匹胡威绢，争拭酬恩泪得乾。”，按上面的解读，意思是：“你怀里那一匹胡威绢，怎么拭得干我酬恩的眼泪？”
直译是“你怀里那一匹胡威绢，怎么拭得干酬恩的眼泪”。
按常理，前一句的主语是“君”，后一句应该也是，不会跳主语。
比如：“你就打了二两饭，怎么吃得饱呢？” 这个主语都是“你”，绝不会混淆成“ 你就打了二两饭，我怎么吃得饱呢？”  这个逻辑如果要成立，是需要上下文来支持的。

李义山这首诗，如果主语跳转的逻辑要成立，也可以这么解释：
整首诗的主语都是“我”，只有第三句明确跳到“君”，那么第四句的主语自然又回到“我”。
但在这个逻辑下，第四句主语顺承“君”，也是成立的。

前人对此也是有困惑的：

○姜炳章：
……三四，言其他日别归，只绢一匹，安能拭此无数眼泪也？“酬恩”指畋说，尤云欲报深恩也。将畋父子平日之清介，临别之至性，当时之受冤，无不预为道出，真胜人千百语。
（意思是说，后二句是想象日后郑畋父子离别时的场景，“酬恩泪”指郑畋对其父而言，非关李商隐。）

○刘学锴：
三四用典，蕴籍沉痛。举凡台文与己“酬恩”之情，亚之清操厉节，均籍以传出。惟诗人流“酬恩”之泪，而怀“胡威绢”者属郑畋，亦不免小有缠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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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粲评：

无论如何，义山这首诗，主语有混淆，逻辑线有跳跃，导致解读不一，理解有困难，这是肯定的。
但义山这么干也不是一次二次了，几乎是他常态。
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干，是觉得写诗逻辑不重要，还是思维本身太过跳跃，太过聪明，认为“这么简单清晰，很好懂啊，为什么你们不懂？”
那就不得而知了。

星星评：

这个确实是有主语不清楚问题，但是我猜想，可能是郑从父亲所赠的路费里又分了一份给义山，让他感动流泪了。把两父子大大赞美了一番。因为主语不清，看似散了，其实还是写友情。也不是太离题。

哀粲

结语
总而言之，逻辑很重要，嗯。
大师那是大师，大师跳逻辑，后人会挖空心思去研究解读。
我们跳逻辑，你猜有没有人费心解读？

共勉。

莲峰散人

逻辑问题不能忽视，读者误会作者难辩

逍遥主人

学习学习再学习。

哀粲

逍遥主人 发表于 2021-12-31 10:16
学习学习再学习。

哈哈。一稿三发。

紫竹轩

逻辑很重要，赏读！问好！

云帆过海

学习了，谢谢！

芊若

行文幽默，图文并茂。

怡少帅

收藏学习

茗茶

诗词同其他文学作品一样，逻辑通畅是最基本的，这个逻辑有自然界常识规律上的，有情感上的，也有意象上的，当然，更有结构脉络上的。有些诗词，初看似乎逻辑不通，实际上仔细分析却是通畅的；而有些初看美的的句子，实际上却有逻辑不通的地方。目前各大论坛中的诗词，不通不畅的问题比比皆是。作者所以为然，而读者所以不然。如此，便是“隔””了。例如论坛里有一首名作：
见老翁为妻子梳头  /  冼颂华（中华诗词绝句版）  我言牵手日，卿说拜堂初。往事多如发，从头慢慢梳。
总体而言，这首小绝写的很不错。
但仔细分析下，这首绝句是写网上流传的一张老人梳头的照片。题目未写题照片，而是写看老翁为妻子梳头。当然，也许是现实中看见的吧。那么分析一下：
   题目是看，起句应该是不是就得着眼于视觉观察，以视觉观察引出转结。
但起句起承却是两人的对话起承（对话怎么来的？），转结突然到往事和梳头（双关），这就显得起承和转结之间有脱节了，也就是脉络结构上的“隔”。

遥天忆

哀粲 发表于 2021-12-30 16:33
结语
总而言之，逻辑很重要，嗯。
大师那是大师，大师跳逻辑，后人会挖空心思去研究解读。

获益匪浅！我以为，有些古人和有些当代诗人思路如出一辙：你认为他无逻辑，他认为你不懂诗：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