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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说点到即止的古人诗评
古人评点诗词，往往是片言只语，点到即止，断不肯多说几句，把话说破、说透。
明人徐居正《春日》诗云：“金入垂杨玉谢梅，小池新水碧于苔。春愁春兴谁深浅，燕子不来花未开。”船山先生评此诗只用一个字：“适。”⑴这大概可算得点到即止的极限。
钟惺、谭元春编《诗归》，录贾岛诗14首。其中《送安南惟鉴法师》：“讲经春殿里，花绕御床飞。南海几回过，旧山临老归。潮摇蛮草落，月湿岛松微。空水既如彼，往来消息稀。”钟惺评曰：“深。”《秋夜仰怀钱孟二公琴客会》：“月色四时好，秋光君子知。”钟惺评曰：“语重而幻。”其它12首没有一字置评。⑵作为好诗引荐，但好在哪里，一个字也不说，可算得超极限的不评而评。
古人评点为何点到即止？清人黄子龙《野鸿诗的》云：“诗有禅理，不可道破。个中消息，学者当自领悟。一经笔舌，不触则背。诗可注而不可解者以此也。”⑶这是从诗歌文体特征的角度做出的解释。诗蕴含玄妙，无法说破。若硬要说破，必背离玄妙。
学者叶维廉先生认为：中国最早的美学提供者主张“知者不言，言者不知”（老子），主张未封前的境界（庄子），而要求“不着一字，尽得风流”（司空图）。因为持有这样的美学思想，所以：“我们的批评家才真正了解一首诗的‘机心’，不要以好胜的人为来破坏诗给我们的美感经验。”⑷这是从美学的角度做出的解释——详尽地分析评论一首诗，很有可能反而破坏了作品在含蕴中在整体上所呈现的美感。或许也可以这样说，中国古代诗人与批评家们的美学思想是一致的，所以诗也含蓄，评也含蕴。
点到即止的评说，简约精妙，以少胜多。严羽《沧浪诗话·诗评》云：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，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。”⑸以“飘逸”“沉郁”，区别两位大家风格，后人赞严沧浪目光如炬，奉作定论。再如苏东坡的“元轻白俗，郊寒岛瘦”，一字评说一位诗人之病，也是令人叫绝。⑹虽有不认同者，据理驳斥，但敌不住“轻”“俗”“寒”“瘦”，画龙点睛，直点出四人诗风特点，一字胜得一篇论说。
不过，点到即止，既妙也玄。片言只语的评说，“只如火光一闪，使你瞥见‘境界’之门，你还需要跨过门槛去领会。”⑺有时这“门槛”相当高——读懂评点并不比读懂诗容易，甚至更难捉摸。徐居正《春日》诗，首句以金比柳芽，以玉比梅花，次句将小池比于碧苔，比出明艳春色。第三句无疑而问，抒写春日引发的无限春兴，尾句更写出对燕子将来花将开的喜悦期待。诗写得明快兴浓，船山先生以“适”字点评，是说诗人春兴“自得”呢，还是说诗人写春景“形象贴切”呢？笔者捉摸再三，不敢断言。再如贾岛《送安南惟鉴法师》诗，钟惺所评之“深”字，是说贾岛送人情深呢，还是说诗有深意呢？如若是有深意，那么是怎样一种深意呢？谁能断之？再如“月色四时好，秋光君子知。”钟惺评曰：“语重而幻。”或有人能会得其意，于笔者而言，只是一头雾水。
钱锺书先生对失之于玄乎的评点有批评。他认为钟、谭好用“幽”、“微”、“幻”、“说不出”等字，即禅人所谓“不可说”“不可说”也。“于禅或可借以证悟，而于诗则谬以千里。盖禅破除文字，更何须词章之美；诗则非悟不能，与禅之悟，能同而所不同。”⑻这就是说，对诗的领悟，应该用文字说明白，不能用悟禅打马虎眼。
笔者自觉悟性不够，读前人评点，一向偏爱简练而又说透的那一类。柳公权续唐文宗句成一绝：人皆苦炎热，我爱夏日长。薰风自南来，殿阁生微凉。”周紫芝《竹坡诗话》评曰：“公权但云‘薰风自南来，殿阁生微凉’而已，殊不寓规谏之意，何也？盖责文宗享殿阁之凉，而不知人间之苦，所以讥之深矣，晓人岂不当如是耶？”⑼评得明白透彻。若也只用“深”或“微”一字作评，读之能不伤脑？
看今人网坛评诗，学古人点到即止者甚多。只是“好”“妙”“善”“清新委婉”“雄健大气”“余味不尽”之类，套话泛滥，虚而不实，于诗几不相干，或溢美应酬，或并不解诗。清人金圣叹对借点到即止之名，用虚言评诗者的批评甚是尖刻，称之为“冬烘先生”，嘲讽其不过是借虚言掩饰自己的不解诗。⑽
点到即止，作为古人评点传统，自然是可学可用。不过，用叶维廉先生的话来说，评点者对诗应该有足够的感受力，能唤起诗的活动，能重造诗的境界，这样才不致流于随意的印象批评。⑾这样的点到即止，跟常人套语评诗，全然风马牛。
注释： ⑴王夫之著、周柳燕校点：《明诗选评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11年，第372页。 ⑵钟惺、谭元春选评、张国光等点校：《诗归·唐诗归》，湖北人民出版社，1985年，第600-602页。 ⑶王夫之等撰：《清诗话·野鸿诗的》，中华书局，1963年，第857页。 ⑷叶维廉著：《中国诗学》，三联书店出版社，1992年，第3页。 ⑸严羽著、郭韶虞校释：《沧浪诗话校释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，1983年，第168页。 ⑹何文焕辑：《历代诗话·珊瑚钩诗话》，中华书局，1981年，第455页：“（诗）以气韵清高深眇者绝，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。元轻白俗，郊寒岛瘦皆其病也。” ⑺同⑷，第5页。 ⑻钱锺书著：《谈艺录》，中华书局，1984年，第306、307页。 ⑼何文焕辑：《历代诗话·竹坡诗话》，中华书局，1981年，第344页。 ⑽《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》，中华书局，2010年，第8页。 ⑾同⑷，第6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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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3-21 09:11
发表于 2022-3-21 14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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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6-8 14:59
